2015年01月09日12:23 來源：文匯讀書周報 關聯(lián)作家：趙麗宏 點擊: 次
一口氣讀完趙麗宏的兒童文學新著《童年河》，心中涌起一種意外的欣喜。這意外，首先是麗宏能如此認真、投入地花了一年多時間，嘗試了這部小長篇的創(chuàng)作。對一位早已成名的詩人和散文家來說，這無疑有幾分冒險。但我的意外更在于這部小說的成熟和成功，它沒有許多名家憶童年之作那種自哀自憐自賞的陳舊氣息，更沒有一些成人文學作家偶或垂顧兒童文學時信手拈來的輕率態(tài)度，他在下筆之時，是真正回到了童年的，所以，這不是回憶，這就是文學，是以過去那段歲月為題材的面向當下的活的文學。
小說寫的是過去年代最普通的生活。住在鄉(xiāng)下的少年洪雪弟要被阿爹接回上海生活了，他舍不得鄉(xiāng)下的親婆（祖母），但父親那種溫和的商量的口氣感化了他。到了上海，一切都是陌生的，這里有隨時出現(xiàn)的騙子，也有好心的老人，家中的房子是那樣小，鄰居的孩子又好捉弄人，他到來的當晚差點迷失在燈光閃爍的弄堂與街道織成的迷宮中，這才知道城里不能像鄉(xiāng)下那樣到處亂跑。看了這樣的開頭會讓人想到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一些老片子，那時的編導們很喜歡寫鄉(xiāng)下人初進上海的題材。這部小說讓人欣喜的地方就在于，每當你覺得故事可能進入某一熟悉的港灣時，后面展示的生活軌跡總是你沒有料到的。父母為了他的到來，專門把家里的墻壁粉刷了一遍；知道他愛畫畫，媽媽又為他買來了蠟筆和紙。第二天他不敢到外面亂跑，也不愿遭鄰居小孩取笑，一個人關在屋里，就想起鄉(xiāng)下的事來，他也記起媽媽讓他畫畫，就在雪白的墻上畫鄉(xiāng)下景色，畫了又畫，一盒蠟筆都快畫完了，他還想畫得更好些，讓媽媽回家時好好高興一番。結(jié)果媽媽回來，氣得差點昏倒。倒是爸爸驚奇地問他：畫得這么好，你有樣子嗎？他從中發(fā)現(xiàn)了孩子的才華，還一再開導媽媽別生氣。雪弟還有個奇怪的愛好，就是愛聞汽油味，他和鄰居的孩子藏在即將發(fā)動的摩托車后面，想狠狠地聞個夠，結(jié)果差點被尾汽熏暈厥。后來他們上小學了，鄰居的兩個搗蛋慣了的孩子和他同班，接下來會不會寫成績突出的鄉(xiāng)下孩子和跟不上趟的城市頑童之間的故事？作者好像根本沒往這方面想，卻寫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生唐彩彩，頑皮孩子給她起“唐三彩”的外號，雪弟不知道什么是唐三彩，唐彩彩認真給他解釋。這位唐彩彩是一位翻譯家的女兒，后來，她的父親還送了一本有畫的翻譯書給雪弟。雪弟在圖畫課上的畫也受到了老師的表揚和獎勵，當他興沖沖抱著獎給他的圖畫紙回家，想向父母報喜，卻一頭撞到一位有錢的同學的媽媽，此人看不起周圍的窮鄰居，把雪弟辱罵了一通。雪弟滿心的高興被罵得無影無蹤了，回到家，悄悄把畫紙藏起來，再也沒跟爹媽說……以上所舉都是細節(jié)，本文并非有意堆砌，只因從這些細節(jié)中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秘密：為什么現(xiàn)在許多速成的兒童文學不耐看，看了前半就猜出后半？因為很多作者都是憑自己的聰明在編，他們找到一點生活素材后，就海闊天空地發(fā)揮開了，這樣的發(fā)揮往往是雷同的。在那些作品里，真實的素材其實很稀薄，編的成分遠遠高于自己的體驗。而麗宏的新作調(diào)動了大量兒時生活記憶，他是在活的素材和深入心靈的記憶的指引下創(chuàng)作的，他不需要那些似曾相識的故事的指引； 而這些汩汩流出的細節(jié)又是獨特的，是“人人筆下所無”的，書中到處都是這類細部描寫?？磥?，他是將別人可以添油加醋寫成一大套系列書的材料，用平淡、簡樸、傳神的筆墨，寫成了這本耐讀的小長篇。這是此書成功的奧秘，我們亦可從中明白文學的真生命究竟是怎么回事。
小說展示了鄉(xiāng)下孩子融入城市生活的故事，在這過程中，他做過很多傻事、錯事，甚至有不堪回憶的丑事，也有過他的得意和榮耀。他漸漸建立了自己小小的朋友圈，這里有長得很丑的貧窮的鄰居，也有唐彩彩那樣的大知識分子的女兒。因為發(fā)生在蘇州河上的一次意外，雪弟和幾位小伙伴結(jié)成了生死之交……這故事其實頗具現(xiàn)代性，現(xiàn)在進城的民工孩子和無數(shù)“新上海人”的后代，都將經(jīng)歷相似的人生。但即使沒有這些相似，作品仍會有自己的讀者，因為“人生”本身就有內(nèi)在的相似，只要發(fā)掘出人生之美，它們自會感人?？墒?，這本小說中的生活和今天的鄉(xiāng)下孩子將在城里遇到的生活，畢竟還有一點不同，那就是當時的城市雖然也復雜多樣，人與人之間卻彌漫著一種樸實淡然的善意，不像現(xiàn)在到處隱藏戾氣。這里透露出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前期特有的氣氛。那是一個正走向“文革”的年代，對“階級斗爭”的強調(diào)日甚一日，可在底層，在民間，還是有一種友愛之氣。小說中，寫到鄰居的姐姐為弟弟報名讀小學，囁嚅地提出學費能否分期付，教師驚訝地問：“六元錢還要分期？”姐姐說：“先交兩元，等我爸爸發(fā)了工資再付清……”雪弟的爸爸看到了，忙說：“不用分期了，我來代付?！焙笥职雅⑷剿掷锏膬稍X塞回她的衣袋說：“收好了，明天買菜要用的?！边@兩元錢是鄰居家一個星期的菜錢。雪弟的親婆后來也被接到城里來同住，小說中由此展開了祖孫間的動人故事。當時是所謂“三年困難時期”，大家都吃不飽，雪弟知道床下有一籃蘋果，實在忍不住，偷吃了一個，媽媽發(fā)現(xiàn)后非常生氣，一定要查明白，親婆就說是自己吃的，幫雪弟掩過去了。后來雪弟跟著同學用西瓜皮扔窮困的瘋老太，老太一直追到家，親婆又一次掩護了他。但在問明真相后，親婆變得非常嚴肅，執(zhí)意要雪弟去向瘋老太道歉，并陪他一起去。她是怕雪弟這樣下去真的變壞。在這些地方，看得出那時的社會，其實還有一種正氣在，這和那時的“學雷鋒”有關，和中華民族“仁”的傳統(tǒng)也有關。它們是在“文革”和以后才漸趨消亡的，這也正是現(xiàn)在需要重建的“私德”。小說同時也寫了唐彩彩一家忽然被遣送回鄉(xiāng)，她的父親在一夜之間被打成“漏網(wǎng)右派”，這大概是所謂“反右傾”運動中的事。將這二者合在一起，我們看到了有著真實聲色的六十年代。寫過去時代的生活，既要寫出人生之同，又要點出時代之異，這才能體現(xiàn)文學之美和文學之真，我想，這也是這本小說給我們的啟示吧。
還有一點不可不說，即作者所追求的并非一般的真，他追求一種深入到自己心底的真，是經(jīng)過生命體驗和歲月淘洗的記憶，所以，它常能“真實到令人害羞的程度”（別林斯基語）。把這樣的記憶寫出來，才可能接近真文學。因為，這時作者所看重的，已不再是“藝術中的我”，而是“我心中的藝術”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語）。我之所以要引這兩位十九世紀藝術大家的話，因為這種對文學和藝術真誠追求的風習，現(xiàn)在也已非常淡薄了。但我在麗宏的新作中又看到了它。小說中寫雪弟尿床后很怕被鄰居和同學知道，爸爸很理解他，勸阻了媽媽，沒把被子晾出去，過后又悄悄跟兒子說，不用怕，以后會好的；又說了自己小時候也曾尿床，一直尿到十幾歲。親婆發(fā)現(xiàn)雪弟對自己的小腳好奇，就把腳脫給孫子看，并跟他細說自己小時的遭遇。我以為，作者也正是以這種親人之間推心置腹的態(tài)度，在寫這本小說，所以童年的普通日常故事，點點滴滴寫來，都變成新鮮和感人的了。正是這種真誠，讓日常生活轉(zhuǎn)化為審美價值。小說最后，寫親婆去世，親婆養(yǎng)的白貓跑到了屋頂上。傷心的雪弟看到它和一只大白貓在一起——那是唐彩彩家的貓，唐彩彩一家被遣送后它就失蹤了，它應該是親婆的貓的媽媽。雪弟最親近的人和最好的同學都已不在這里了，這兩只貓卻神奇地相遇了。它們一躍而起，像兩道白光，一前一后奔跑著離開屋脊，在黑暗中融為一體。這樣的結(jié)尾，有著詩的韻味，留下了無窮的余意。
當然，這本小說作為兒童文學仍有不夠典型的地方，如書中的景物描寫有時略顯鋪張（尤其是作品開始的時候），整個結(jié)構(gòu)以生活片斷連綴而未形成完整的情節(jié)，但終是瑕不掩瑜。而這也恰恰體現(xiàn)了作者的大氣和自信，他敢于自創(chuàng)新格，相信自己能以更本真的方式實現(xiàn)與兒童讀者的心靈溝通。散文家寫兒童小說可能出現(xiàn)的弱點，反過來也能成為長項，只要作者忠于自己的審美體驗而又能兼顧今天的小讀者的審美眼光，卻非屈己就人或曲意迎合，就能寫出既是“自己的”又是“兒童文學的”上乘佳作?！锻旰印返拈L處是真實和真誠，這是散文藝術中最內(nèi)核的東西，現(xiàn)在則成了這部兒童文學的美感的特質(zhì)。
《童年河》是兒童文學界一個意外的收獲。